回到家在這種情緒中沉浸了一會兒之后,有兩個字逐漸清晰起來——羞辱。
1.翻臉,在纏綿之后
對著張一曼深情款款而又略帶惆悵地唱了首情歌之后,銅匠就老老實實回家過日子了。要不是老婆發現了蛛絲馬跡,他也許終生都會揣著張一曼的一縷秀發把那份情愫珍藏在心里。
魯迅說:“悲劇是將最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當銅匠用心呵護的這份真摯和美好遭遇張一曼那句脫口而出的“你在我眼里就是個牲口”時,他應該感受到了羞辱,悲劇大幕就此拉開。和銅匠一樣,裴魁山也曾經與張一曼一夜纏綿,不同的是他并沒有把這份情藏在心里,而是提出要天長地久。被張一曼拒絕后,裴魁山也感受到了羞辱——就憑你,有什么資格挑三撿四呢?
如果說張一曼對兩個男人的羞辱(也許)并非故意,那這兩個男人在心理嚴重失衡之后,則開始了主動的、變本加厲的、肆無忌憚的羞辱。
唾棄,撕碎,踐踏,置于死地而后快。
當對張一曼的“審判”難以展開時,是裴魁山挺身而出,他把那個“臭婊子”“打翻在地”,看樣子恨不得踏上一萬只腳讓她永世不得翻身;當那個“臭婊子”開始自我羞辱,一邊盯著銅匠走過去,一邊狠狠地抽自己耳光的時候,銅匠并沒有罷休。他想到了珍藏兩個月的那縷頭發,于是他要求把張一曼的頭發都剪下來——你傷害我的,我要你數倍償還。
電影里的羞辱持續了十幾分鐘,我的心一直跟著冷冷地揪在一起,明顯感到呼吸有些發緊。不僅因為銅匠與裴魁山的猙獰面孔,還因為面孔背后的邏輯——因為我覺得你曾經傷害了我,于是等我可以翻身農奴把歌唱了,我就揭露、砸爛、扒光、凌遲——不這樣不足以解我心頭之恨,雖然我們曾經深情相擁靈肉一體。
2.體面社會
其實,人們對當眾羞辱并不陌生。戴高帽、陰陽頭、公判大會、游街示眾、人肉搜索、電視認罪……時代變遷,瓶子花樣翻新,毒酒始終如一。喝吧!喝下去你就會融化在塵埃里。
徐賁在《正派社會和不羞辱》這篇文章中提到,在不正派社會中,人們往往會因為羞辱現象司空見慣而變得麻木不仁,“許多羞辱人的做法不僅長期實行,有的甚至還被冠冕堂皇地贊譽為社會和政治美德。一個把羞辱當作常規的社會,總是建立在一種轉化為日常生活方式的具有相當再生能力的文化之上。這種文化特別容易接受不把人當人的現實,特別能夠產生新形式羞辱。”所以,雖然類似戴高帽、游街示眾這樣的羞辱方式已經進了歷史的垃圾箱,但這在某種程度上并不足以證明這個社會真的進步了,因為還有很多人對人肉搜索、電視認罪這種羞辱的新形式抱以深深的認同,在他們看來,干了“缺德事兒”的人就應該受到這樣的懲罰,他們不配像其他人一樣擁有尊嚴。
我們當眾羞辱一個人,義正辭嚴地指出他或許存在的下作、無恥、卑賤、罪惡時,我們完成了自我莊嚴,儼然就成了正義的化身;當我們控訴對方手里卑鄙的通行證,仿佛自己就預訂了高尚的墓志銘。
有時候,只是站在道德高地上的單向審判并不能讓我們滿足,那樣可能只有快感而沒有成就感。必須要讓對方深刻檢討,低頭認罪,而且是從靈魂深處。電影《芙蓉鎮》里,當右派秦書田(姜文飾)和富農胡玉音(劉曉慶飾)申請結婚時,不僅要先寫認罪書,還要奉命在房門親自貼上白色對聯——兩個狗男女,一對黑夫妻。當聽到自己入獄十年的宣判時,秦書田對胡玉音說:“活下去,像牲口一樣。”我不清楚,《驢得水》里“你在我眼里就是個牲口”這句臺詞是不是想要呼應《芙蓉鎮》,但我知道羞辱的最高境界就是要讓對方的人格認同徹底毀滅,自己不拿自己當人。
3.瞬間崩塌
其實,羞辱并不僅僅發生在那令人窒息的十幾分鐘里,而是貫穿著整個電影。
看起來大義凜然的周鐵男,從一開始就顯得陶醉在羞辱別人的快感中——當裴魁山表示不愿意捐出工資時,周鐵男極富優越感地高喊“你不捐我捐!”;當銅匠還屬于“弱勢群體”時,周鐵男言語間對他始終流露著不屑與輕慢,即使剛剛被人家幫過也會叫嚷“把錢給他讓他滾蛋!”
以色列學者馬加利特在《體面社會》(有的翻譯成“正派社會”)里提到:在文明社會里,社會成員相互不羞辱;在體面社會里,制度不羞辱人。如果說周鐵男對裴魁山的羞辱屬于個人行為范疇,那他對銅匠的羞辱則帶有制度色彩。所謂的制度性羞辱,舉例說就好比一個農民工即使沒有被城里人直接羞辱,他自己可能也會因為制度造成的某些生存要件的缺乏而在城里人面前產生自卑甚至是羞恥感。說到這兒,我馬上想到一個場景——讓受助者在大庭廣眾之下接受捐助甚至還要涕淚橫流地表示感謝,這同樣帶有一定的制度性羞辱色彩。
在一個人與人之間界限不清晰的社會,類似周鐵男這樣帶有羞辱性質的行為并不容易引起人們的警惕,甚至還可能獲得人們的贊譽。周鐵男正是憑借著虛妄的自我感覺良好建構起了道德優越感,而缺少對事實的基本認知和對他人的應有尊重,所以他才一直口出狂言。這樣想來,他在槍響之后匍匐在地磕頭如搗蒜的自我羞辱就一點也不意外,因為他之前所有如空中樓閣般的信念在槍響之后已經瞬間崩塌。
張一曼珍視自己的頭發,把它送給銅匠留作念想。當那縷頭發從銅匠手中飄落余溫還沒散盡,張一曼就從鏡子里看到自己被孫校長剪成了滿頭的千瘡百孔。那一聲凄厲的叫喊宣告,她被兩個與她有過一夜溫存的男人當眾羞辱之后,僅剩的一絲尊嚴已經蕩然無存。